工业控制
1914年福特在高地公园引入流水线的时候,一种全新的技术方式出现了。尽管此前流水线也屡屡冒头,但福特却是将其真正转化为一门工厂的必备技能。随后一百多年,任工业技术如何发展,流水线岿然不动,以其强大的生命力,证明了它才是“铁打营盘百年流水线”。
一夜之间,流水线成为通用技术。福特高地公园的工厂,开始迎接各路人马。最为踊跃的,当然是来自欧洲的汽车制造商。“福特主义”与“大规模生产”,一时成为工业技术的主流膜拜对象。
雷诺汽车在1911年将福特汽车工厂,称为全美组织机构最完善的公司。虽有,雷诺就计划用美式的大规模生产替代现有的手工工艺。
奔驰也来了,严谨的德国人公开宣称福特的汽车工厂,是“一个奇迹般的存在”。
即使在一战期间,法国雪铁龙公司也专门派人到福特高地公园学习,记录了长达几百页的报告。同样着迷的是标致。标致CEO甚至建议法国需要派出大量的产业工人、原材料供货商和金融家去美国培训。这些朝拜者,每晚详细地记录当天行程,绘制机器设备图纸和厂房的布局图。
以汽车流水线生产为代表的美国工业文化,彻底地俘虏了欧洲那些有着良好生产实践的管理层。
九十年后,这批朝拜的欧洲人,换成了黄皮肤的中国人。他们不厌其烦地到德国去游学。这次要学习的对象变成了“工业4.0”和数字工厂。
然而,领导崇拜是一回事,企业实践却是另外一个故事。美国的流水线,在被那些欧洲汽车制造商的高管所狂热推崇的时候,却在欧洲经历了意外的失败。
一战前后,德国制造商对于可互换零部件的必要性虽然已经达成共识,但是效率问题,并不是他们首先关注的。因为德国缺乏足够的金融资本,又无法形成一个与大规模生产所对应的消费者市场。而流水线上的专业化分工,一人只有一技能的做法,与德国传统工程师的多样化技能,相排斥。汽车生产最重要的供应商——机床制造商,将“大规模生产”视为威胁德国优势的腐蚀剂。这种不冷不热的局面,持续了二十年。到了希特勒时代,情况意外有了政治上的转机。纳粹希望将生产机械化的绝对控制,成为自己对德国统治的合法化提供坚实的经济基础,当然也为德国的军事化提供强大的工业根基。福特主义、大规模生产才算是在德国扎根下来。可以说,流水线在德国,是一个失败的经历。
其他欧洲国家情况不同,但流水线基本就是“水土不服”,每个国家都被搁置、拖延或者很多改良。
苏联的产业工业普遍文化水平不高;法国人则冒出一股“民粹文化主义”,抵抗美国式的流水线,将大规模生产,视为一种抹杀“个性”的美国文化侵蚀;意大利的菲亚特从1916年就开始在都灵模仿福特建厂,到1925年才实现完整运转。真是意大利式拖拖拉拉的风格。多型号多品种的混合生产,则进一步压垮了这个工厂,原定日产300俩的目标基本无法完成。
任何一种先进的技术,如果不考虑当地的文化特质和工业基础,仅凭热情、想象和一厢情愿的政策,最后都会铩羽而归。
在五六十年代,随着计算机的发展和自动化的崛起,许多工人开始失业,“自动化吃人”成为产业界新的恐惧,而技术鼓吹者则形成另外一个对自动化的狂热和崇拜的流派。流水线导致的“人性被无差别抹杀”的问题越发凸显出来。产业工人的抵抗,也达到高峰。流水线的代名词福特工厂,开始经历了痛苦的员工大面积流失的局面。在1970年,福特辞职或者无理由旷工的工人,达到了25%。
人与机器的关系,是一个永恒的生产命题。流水线将人无差别化,实际也是一个“可互换的零部件”。再加上自动化的普及,人在流水线的位置上,更加无足轻重了。这是人与机器的关系历史上,最黑暗的一刻。
来自日本丰田的大野耐一,最早在丰田织机的时候,就开始集中在小批量的生产方式上。丰田汽车因为追随福特大规模生产的方式过于迷恋,在1949年卡车库存过大,差点导致公司破产。这一个深刻的历史事件,让丰田对库存有一种“世仇”的情结。大野耐一在仔细观察了福特的流水线之后,开始发展独一无二的准时生产体系。而丰田的其他总裁则被送往福特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产业之旅。这些所见所想,形成了丰田生产体系TPS。
在这里,人机的关系被重新定义。机器的全自动化水平,不再被过分追求。丰田开始强调,人其实是世界最柔性的要素。通过人的柔性,结合自动化的水平。只有出现机器故障的时候,人才需要出现。这就是所谓的“前自动化”,或者自働化(带人字旁的自动化)。这更像是一种“人机合一”的哲学理念,熟悉“天人合一”的中国人,应该对此并不陌生。当然,到了工业互联网正在如火如荼进入车间的今天,有了物联网IoT的助力,机器与人的配合,变得更加容易实现。
与“自动化生产”相对应的是“手工生产”。但是自动化就不是在排斥人员。许多自动化升级的结果,都指向了替代人工。但“机器换人”这种对立主义的提法,没有考虑现实中人与机器的和谐共进。显然,丰田公司的自动化,不是用一般意思上的机器或者机器人,来代替人工的机械自动化,而是“自动化缺陷控制”。“自动化”被赋予特殊意义,即人对自动化机器化的调节是非常重要的。
钢琴师在调音的时候,往往需要四五个小时,对200根琴弦进行一一校正。同样,每一台机器,都包含着需要改善的冲动,都需要仔细调理。这意味着人工,仍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。
丰田规划了新的流水线方式,以“小批量”作为生产最基本的指导理念。即使是大量的订单进来,也会拆解成这种生产方式,从而均衡整个流水线上的作业。而即使要牺牲机器的开转时间,操作人员的等待时间也会被优先处理。人,置于一切机器之上。工序无限切分,一人只能操作一台机器的流水线方式也被叫停;一人多机,成为更加主流的生产线方式。而且这种多样化的工作,也大大降低了工人单调乏味从而严重抵触工作的可能性。
对中国制造而言,尽管流水线已经是司空见惯,但对很多工厂主而言,它依然没有被驯化的野马。智能制造夸大了商业模式的作用和技术的力量,越发使得流水线自身的特质,被掩盖其中。就生产的本质而言,智能制造目前,还不是一件合身的衣袍,或者至少不成比例。
一台机器设备,往往60%产能都用不上,但却耗资巨大。像光伏玻璃这些行业,每隔3-5年,设备就会更新。这已经成为工厂最大的瓶颈。由于更新换代的太快了,今天大投入一些自动化智能化的设备,过两年又淘汰了。不成比例的浪费。这种现象,同样体现在软件使用上。软件有70%的功能,都用不上。然而用户却为它花了100%的费用。
而在智能装备的机器咆哮声中,人的潜能,则更加容易被忽视和浪费。查看百年流水线发展史,围绕着流水线上,存有大量的潜力可挖,而最为重要最有意义的,则是围绕人的潜能。而如果过分追求机器的智能,必然会造成巨大的设备浪费的。可以说,昂贵的设备取向,是一种懒惰的管理主义。
铁打的工厂流水的线,机器和人员的挖潜,是一个永恒旋律百年不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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